2018年美国联邦调查局公布了一份中国移民的数据,其中来自福建省的移民人数最多,达110.2万人,人数是第二名河北省的2倍,这些福建移民主要来自福州市的长乐、连江、福清等地。
俗话说:“台湾人怕平潭人,日本人怕福清人,英国人怕连江人,美国人怕长乐人,全世界都怕福建人”福建人喜欢移民海外在全球是出了名的!
90年代是福建海外移民的高峰,1995年,整个福建省的海外移民人数占比全国的28%,其中有75%都来自福州市。
2001年福建省境外遣返了372名偷渡人员,其中来自福州地区的高达353人,占比95%,其中长乐111人、福清161人、连江48人。
截至2004年,福州福清地区单出国人数超过2000人的国家就有14个,日本位居第一位,达35826人,当地人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福清人”。
90年代初溺亡了10个人的“金色冒险号”惨案中,船上满载的286名偷渡人员大都来自福建。
福建人的海外淘金梦
若问福建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移民,或许要追溯到鸦片战争时期(1842年左右),当时中国的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被开辟为通商口岸,单福建一省就占了2个。
近海的福州
当时西方国家在东南亚、美洲、大洋洲等地建立了很多生产基地,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成倍增长,于是又穷又勤劳的华人成为他们的首选,此时独占2个通商口岸的福建自然成为最大的人才库。
1845年,英国的“和记洋行”和西班牙的“瑞记洋行”开始在厦门和福州的领事馆和商行出现,它们以契约的方式,招募或是直接掠夺当地的年轻劳工,经由香港和澳门转运到世界各地,因此它们也被称为“ 卖人行”。
1849年后,美国开始了“淘金热潮”,大量的华人劳工带着发财梦前往美国旧金山,其中以福建和广东人居多。
后来在1865年左右,美国开始了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建设,又促成了福建港口地区源源不断的劳工输出。
先移带后移
19世纪福建劳工的大规模出海,奠定了福建海外华人的基础,这批人给福建当地的居民提供了海外的信息和财富上的刺激,成功的移民可以将国外的移民政策和就业信息传达给家族的亲戚朋友,还能接济新到的移民,进而在当地形成了浓厚的“ 移民文化”。
2007年厦门大学的郭玉聪教授和庄国土教授曾对福州福清地区做过调查,55个日本新移民家庭中,所有家庭之前在国外都有亲戚,且亲戚众多,有20个亲戚以上的家庭占比9%,16-20人的占比7%,11-15人的占比13%。
据调查,福建沿海地区的移民出国前大多为农民阶层或无业青年,以移民大县福州的长乐县为例,1994年,长乐人均耕地面积仅0.43亩,大大低于福建省的人均耕地面积0.73亩。
长乐的金峰镇华阳村,1985年前大约有1400亩土地,因政府经济建设的征用,到2002-2003年时仅剩300亩,大部分农民处于失业状态,由此造成了大量的移民潮。
移民的人学历偏低,调查的89个长乐地区移民的人中,高中/中专及以下学历者占比 85%。
年轻人移民后,当地留下了许多独居老人和留守儿童。
以长乐的猴屿乡为例,该乡人口结构以留守老人居多,年轻人大多移居美国,这些留守老人不愿到国外定居,在家乡每天打麻将、晒太阳,聊聊子女们在美国的生活。
村里有一种特殊的外来农民工,这些农民工是海外子女雇来的,他们在家乡帮助老人耕种土地,打理房子并照顾老人。
由于留守老人过多,长乐当地有许多的养老院和公共娱乐设施,政府也经常关心和慰问这些老人。
据统计,长乐当地的留守儿童超过5000人,他们大多由爷爷奶奶抚养,在国内接受学前教育,到5岁左右再到国外,因长期与父母隔离,他们严重依赖祖父母,与父母感情疏远,到国外后往往难以适应。
长乐著名侨乡猴屿乡
偷渡,以生命为赌注!
由于收入较低,走正规渠道移民几乎不可能,唯一能走的路只有偷渡。据调查,福州沿海地区移民的人中,有一半以上都是通过偷渡出去的。
据移民美国纽约的一名福州人口述:
在90年代初期,我们那些周围的亲戚朋友就已经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偷渡的道路。
他们的偷渡路线一般来说就是从长乐那边,先到中国的边境,像那个广西云南那一带,一般来说是爬山,目的地是去泰国,当时去泰国很难的。然后从泰国的话再办一些证件,我也不太清楚。
有些人坐船,有些人办证件从泰国到了墨西哥,当时很多是坐船的,然后就偷渡到美国。
当记者问到偷渡的话从福州大概要多久才能到美国时,他说:
这个时长至少都是几个月的,因为你爬山,爬过去,真的都要花很久的,你在泰国还要再等消息,等船的信息,等蛇头安排.所以说你快的话,半年,有的时候偷渡一年。
东南亚一带很热的,爬山过程中,我身边的人,我听说有些人把命丢在那里,包括我一个亲戚,他呢,因为在山上,自己的水带不够,你就会找水源。你找不到的话你就乱喝水,你不小心就喝到有毒的水,就完蛋了。
我知道我一个邻居,他偷渡的时候把命丧在那里了,因为喝了有毒的水,来不及抢救。
关于偷渡的费用,他说:
刚开始的时候(偷渡费用)一万八(千)美元,我们福州人都叫“万八哥”, 一听就知道是要偷渡美国的万八哥,后来费用慢慢的就升高了。
据调查,90年代初偷渡美国的费用确实只要2万美元左右,但后面涨的飞快,到2000年已经涨到了7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60万。
90年代初,福州人偷渡到美国的线路主要有3条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由于路途曲折且时间较久,偷渡过程中难免会出现意外,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偷渡事故是1993年的“金色冒险号”惨案。
那是1993年6月6日凌晨的2点,美国纽约皇后区洛克威海滩边,当时巡逻的美国警卫举着电筒往海面上一照,发现海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海浪向岸边涌来。
踉跄来到岸边的人群随即被警卫逮捕,这些人是幸运的,不幸的是在他们身后漂浮着的一具一具尸体,天慢慢泛起灰白,浑身湿透的偷渡者背后的远处是一艘搁浅的货轮,船头携刻的“Golden Venture(金色冒险号)”显得格外刺眼。
这就是发生在20年前,震惊全美的“金色冒险号”抢滩事件,金色冒险号是一艘出厂于1969年的老旧货轮,船上没有任何生活设施,1992年被一名李姓蛇头在新加坡买下后,偷渡者就成了这艘货轮的“货物”。
金色冒险号
1993年2月,“金色冒险号”在福建福州市靠岸,然后在泰国搭载90名非法移民,3月在肯尼亚蒙巴萨(位于非洲)又搭载约200名非法移民,随后船由非洲的好望角进入大西洋。
船上共搭载286名非法移民,他们大都来自福建福州,每名移民平均交纳了2-3万美元。
按照蛇头原先的计划,纽约方面会在他们到达后派出接头人驾快艇前去接应,没有料到的是,原定接头人在一起帮派仇杀中死亡,“金色冒险号”在公海上等待了2个星期,断水断粮后,船上蛇头决定冒险驶入近海,让偷渡者自行游水上岸。
最终286名偷渡者中,10人溺水死亡,6人逃脱,其余偷渡者全部被捕。
从维基百科查到,这些被捕者后面的命运:
- 14人因不到法定年龄,交由法院监管
- 35人获得政治庇护留在美国
- 55人被保释
- 3人获得艺术家签证
- 1997年2月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特别批准,假释53人,但他们没有合法的美国居留权,至今还在争取美国身份
- 剩下111人被驱逐出境,据说其中很多人再次通过偷渡到达美国
2000年8月,“金色冒险号”被拖到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沿海击沉,用作人工珊瑚礁的一部分,2005年,该船的残骸又被热带气旋打碎,散落在海底。
该事件背后的大蛇头,出生于福州福州马尾区亭江镇盛美村的 郑翠萍 2000年在香港被捕,被捕时还上了纽约时报头条和《时代》杂志的封面。
该事件在2006年被拍成同名美国电影。
移民后的生活
冒生命危险到达美国后的福州人,等待他们的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生活,由于非法移民大多不懂英语且无一技之长,为了生存和还债,他们只能在餐馆、制衣厂等地打工。
据2000年的数据记录,在美国打工的非法移民当时的工资仅为每小时3-4美元(按当时的汇率是25-33人民币),且每周要工作80-90个小时。
他们从事着美国人不愿意做的危险高、强度大、工资低、环境差的工作,有一个例子是2001年9·11事件后,清理纽约世贸大楼废墟的工作主要由纽约市政府雇用非法移民来做,而纽约的非法移民主要是福州长乐人。
除了打工,少部分有手艺的福州人会在当地经营福州小吃谋生,纽约华埠街头随处可见福州小吃店,主要经营福州鱼丸、礼饼、肉包、锅边和福州捞面等。
经过几年的奋斗,少数福州人在经济上小有成就,他们逐渐成为在纽约华埠购房的主力,当时在麦迪臣大道上建的豪华公寓大楼“ 华榕”,买主基本上都是1990年前后的福州新移民,华榕这个名字也取的巧,华是中华,榕是指福州的别称榕城。
在还清债务后,这些移民面临的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安顿留在家乡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或汇款回家赡养亲人,或将妻子、孩子接到美国。
新移民的贡献
福州沿海地区移民对福建当地的经济起到了一定的积极影响,首先是新移民带来的数目可观的外汇收入。
据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在2002-2009年对福建侨乡4000余户家庭的入户调查发现,福建新移民每年往家乡的汇款高达1200亿元,其中大部分是福州地区新移民寄回来的。
以长乐为例,近年来,长乐新移民经银行等正规渠道回来的大约有10亿美金,依赖这些外汇,长乐的钢铁、纺织工业得以迅速发展。据统计,改革开放到2008年底以来,长乐市引进的外商投资项目中,华人华侨资本占了总投资的70%。
长乐曹朱村,墙壁上刻满了捐资建设家乡的村民的名字,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其次,新移民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当地的就业压力,根据上文的数据,新移民大多是在当地务农,收入较低或者失业的人群。
再次,新移民积极参与国家建设,有个例子是长乐当地有一名新移民,他到日本留学后成为日本一家制冷企业的董事长,掌握了核心的合成品制冷技术,后在2011年被作为创业人才引进了长乐当地一家上市企业。
结语
最近的“英国集装箱”案引起了挖数极大的关注,在一番阅读和调研后,在此将福建作为例子,向读者展现国家曾经有过的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英国集装箱案后面被证实死者都为越南人
文末引用一位中国企业家曾经说过的话:
到了中国和美国的工资差距从1比15或20缩小到1比1或2的时候,福州人就会停止向美国移民,甚至会从美国返回中国。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北京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2018年平均工资达145766元,而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数据,全美2018年平均工资为43460美元,按当前汇率为303350元,北京和美国大概是 1:2 的比率。
虽然拿中国收入最高的城市跟美国比不太合适,但至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不是么?
揭秘福建偷渡村
坐上开往美国的偷渡船时,23岁的林温锋想,等挣够钱,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是1993年,福建省长乐市金峰镇。
又一个23年过去。父亲去世了,孩子要结婚了,他再没见过他们,再没回过家。
这种归期遥遥的单程旅行,在长乐无数家庭发生。
根据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的统计,从1980年到2005年,有二十多万人从小城长乐进入美国,其中很大部分是偷渡客。
这些人翻山越岭进入美国,谋一份薪水更高的生计。他们最大的苦恼在于,没有拿到合法居留身份的话,一旦走出美国国境,便再回不来。
为了拿到身份,很多人选择造假,编造名目繁多的理由,在美国的移民法庭上寻求政治庇护。当然,大多失败了。
离开时想得简单。等到远渡重洋、欲归无计之时,林温锋们才终于明白,人生远比当初的设想复杂。
旷日持久的等待里,亲人长久分离,离散的故事俯拾皆是。
此岸与彼岸
今年九月,为了拍摄一个偷渡客的故事,24岁的纪录片导演徐加成第一次踏入纽约布鲁克林的八大道。这是一条长约1.6公里的主干道,四周街巷枝枝节节,聚居了数万福州人。
她被八大道的情状震惊了——
这里只流通现金,没有一个大银行、没有ATM机。因为很大部分人是非法移民,无法办理银行账户。
这里的餐馆没有英文菜单,口味只有老福州人吃得惯。
这里的人们,说自己的方言,有专属福州人的职业介绍所,有专门的律师,像是一个小的飞地。
徐加成看到,在八大道满目的快餐店、小商品店中间,夹着香火不息的小庙。
农历新年时,这里的居民们还会抬着妈祖的雕像游街。那是数百年前,保佑过他们祖先的神祇。
漂在纽约,在故土与他乡都成为了异乡人。这是他们怀念家乡的方式。
大洋彼岸的福建长乐,闽江从北境穿过,奔流入海。港口一片蔚蓝,空气中的咸腥味儿拾级而上。
沿着曲折而漫长的河岸线,一路要经过长乐市猴屿乡、潭头镇、金峰镇、梅花镇,皆是侨乡风貌。
村中立起三四层的别墅,哥特风、洛可可风与中式风格在此共存。家家百叶窗紧闭,空空荡荡落了锁。只通过高高的护栏,散发着来自遥远大陆的财富气息。
沿路可见的祠堂不下百座,一座座崭新,雕梁画栋,寂寂无人。
老人、妇人、孩子还在,青壮年们都走了。
他们离家的时间,大多都二三十年了,有的甚至更久。
他们大多是在妻子生完孩子后立即启程,都是20出头的年纪。
跨越太平洋的旅途,既是男人们迈向个人独立的重要步骤,也是履行家庭义务的一种方式。离家时他们承诺,挣够钱很快就回来。
面目模糊的父亲
那些年,有多少数量的成年男子偷渡出国,几乎就有等量的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里长大。
谈起父亲,他们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回忆,他长什么样子。父爱?一位女孩摇摇头,“我从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
郑晨曦出生在长乐金峰,今年22岁了,她还没见过父亲。
小时候,她曾很爱那个假想中的他。那时家里有人偷渡出国,是件被羡慕的事。她收到从美国寄来的学习机,会炫耀给小朋友看,“我爸送我的,很宝贝,一天充好几次电,觉得好炫酷。我的还和别人不一样,可以触屏!”
一家三口没机会照全家福。她把父亲寄回来的照片,和她与母亲的合照都剪下来,粘在一起,拼成全家福。很开心地递给她母亲看,“觉得自己有点小机灵,可能我妈会觉得很心酸吧。”
再长大一些,她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每次学校填家庭调查表,不知道爸爸职业那一栏该写什么。老是缠着母亲问,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也无法回答。
到了青春期,知道父亲回不来,思念变成了恨意。
每年过年,家里就母女俩,冷冷清清。亲戚最爱问:你爸在你几岁出国?你多久没见了?年年回答,年年都得到同情的目光,她就在这种目光里,长大成人。
长乐市侨乡桥村分布图。侨乡和侨村密集地分布着。
南方科技大学的大二学生李梦婷,也出生在一个家家都偷渡的家族。
她父亲2006年偷渡到日本,十年后被日本政府遣返。
小时候,小朋友们都爱玩一种游戏,是爸爸妈妈一人牵一只孩子的手,提起来,让孩子悬在半空中。一家三口,都笑得咯咯的。
她总是看得眼热,却只有妈妈的手可牵。
十岁时,她第一次见到回国的父亲,“像一个陌生的叔叔”。
在饭桌上,父亲伸手过来搂她,一边问:梦婷,喝椰汁吗?她说好。那是父女俩第一次对话。
此后那些年,父女的关系就一直停留在这个程度。父亲有时被母亲怂恿,走过来笨拙地和她搭话:这个电视剧好看吗?上次成绩考多少?李梦婷回答,好看,考得还不错。回答聊胜于无,双方都无力送出和接受,但已经是她觉得温暖的时刻。
不久后李梦婷母亲患病去世,父女变成了礼貌而冰冷的亲人。
现在再讲述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她表情疏离。被问到“与父亲有任何温暖的记忆吗?”她犹豫半晌,摇头,“非常遗憾,一点都没有。”
她理解父亲出国的决定,但那十年空白,使两人丧失了感情基础,都不再愿意去弥合关系。
被距离拆散的婚姻
1930年,纽约一家华人报纸转载了法庭上一位法官和一位华人被告的对话。
你结婚多久了?已经38年了。
你和妻子吵架吗?从不。
你妻子住在哪里?惊讶的法官问。这位64岁被告的回答则令所有人捧腹大笑:我妻子一直在中国。
这个故事是作为笑话登出来的,但背后透露出的沉重现实,在将近一个世纪后,仍没有任何改观。
男人们离家去国,他们年轻的妻子则一头扎进照顾老人、抚养子女、人情往来、维护宗族的无数种责任与义务中去。
丈夫刚离开那两年,每晚把孩子哄睡后,李梦婷的母亲就坐在床上哭。那时她23岁,对照顾好小女儿和两位老人,完全手足无措。
压力还来自经济状况。丈夫偷渡,家里欠了一大笔债,她有个小本子,首页记的就是欠哪家多少钱。每个月收到丈夫的汇款,先还钱,再记这个月花多少,剩多少,存银行多少。直到丈夫回来前两年,欠债才还清。
但在白天,她看起来十分正常。长大后母女谈心,李梦婷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了无助的那几年。
郑晨曦的母亲排解忧虑的方式是烧香拜佛。为了祈求丈夫能一切安好、拿到身份,她四处求神拜佛。听说烧符很灵,便求符来烧,一张符一千块,那是九十年代,一千块是一个月的工资。后来自知无望,她也只好放弃。
但不管怎样,这些夫妻隔着千山万水,保全了还算和睦的家庭。
另外一些婚姻,被孤独和疑心拆散。
林温锋的女儿林洁,几乎是在父母的争吵声里长大的。
林温锋出国之后,夫妻间有了很多误会。比如妻子和母亲有些摩擦,母亲就会跟他抱怨,他打电话责怪妻子,妻子觉得委屈,夫妻俩就开始在电话中吵架。
老人生病、家里缺钱花、孩子没人照顾……当初夫妻间的甜蜜与誓言,都被消解在鸡零狗碎的拉拉扯扯之间。恨和伤害开始堆积。
旷日持久的分离,也挑战着双方的忠贞。
福州方言中有个词叫“咔咔”,是情人的意思。二刘村人称,有些夫妻因长期异国分居,都有了“咔咔”,但彼此心照不宣,仍会维持婚姻。
留守的妻子们无事时,会去镇上的舞厅跳舞。一位村民聊起,他一次和一位留守妻子跳舞,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太多年没有接触男性了,会这样。”
12月11日,长乐市猴屿乡猴屿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长椅上休息。村里青壮年大都出国,多剩老人留守。
无人出席的葬礼
挂念与等待,构成了李梦婷外婆郑紫金的下半生。
这个福州老太,不高,微胖,一头短发。围着一个大家族打转,说起话来一刻不停。
18岁时她嫁到长乐市古槐镇屿头村,一共生了三男三女。儿女们组建的六个家庭,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人偷渡过。
1994年大儿子偷渡美国,接着是二儿子、小儿子、二女婿偷渡到日本,再接着小女儿偷渡到美国……一个一个都走了。
之后孩子们只聚齐过一次,那就是二女儿重病去世。从此,一家再没有团圆过。
李梦婷记忆里,郑紫金是撕着日历、掰着指头算日子来过活的。每个月,每个孩子会大概打一次电话回来。她总是一捞起电话,就唠叨得没完:钱够用吗?在外面吃得好吗?老板对你好吗?
离过年还有很长时间,她就开始问每个人,过年回来吗?那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念想。
孩子们也不忍拒绝,只好给一个模糊的答案:要是不忙就回来。快过年时,才不得不告诉她,回不来了,明年再看。
但每年总还有一两个孩子能回来,某种程度上来说,郑紫金仍是幸福的。
在金峰镇仙高村,直至去世,林温锋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一个孩子。
2005年,他被查出肺癌,一年后去世。
林温锋当时在美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英国,都是偷渡过去,没拿到身份,一旦出境就功亏一篑。于是,父亲重病的一年里,没有一人回国。
按照长乐风俗,人死后,要由长子把他背到村中祠堂,放进棺材。最后,只好由林家长媳,也就是林温锋的妻子,穿着丧服、背着公公进了祠堂。在传统观念浓厚的福建农村,这本是不可想象的事。
这并非孤例。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在纽约调研时,遇到过一位偷渡客。在餐馆炒菜时,他接到电话,告诉他父亲去世,要他回国奔丧。“他整个人傻掉了,只好说没有办法去,还咬着牙从中午一直炒到晚上十二点钟。等到把最后一个客人的菜炒出来,他才放声大哭。”
子女们离开后,村庄里只剩下了独居老人。在二刘村,一位哑巴老人的故事总被人提起。他的孩子都出了国或在外地,平常无人看望,前两年悄无声息地死在家里,过了好多天,尸体才被人发现。
“是啊,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在猴屿乡猴屿村,一排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长椅上聊天,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们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
“还能怎么办”,是被孤独压得透不过气的他们,能给出的全部答案。
拥抱海洋的移民之城
在长乐市地图上,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侨乡和侨村密密匝匝分布着。
宁谧的港口,小小渔舟的上方,海鸥悬停在空中,袅袅的雾气垂在左右。
千百年来,渔业被人们视为安身立命最基本、最平常的方式。
早在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就在此招募人员,祭祀海神,伺风开洋。
西风东渐,这一带成为中国最古老的经济区域之一,造就了一批不拘于传统思维的人,心中涌动着离开家园寻找致富机会的欲望,开始到南洋、北美谋生。
顺着族谱回溯,几乎家家都有一部长短不一的移民史。
而真正意义上的“偷渡”,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零星开始。
一位从业多年的长乐蛇头回忆,第一批去美国的人,寄回美元,建起楼房。刺激了其他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偷渡的极盛时期。费用也从一万八千美元涨到两万五美元,再到四十万人民币。
长乐市公安局边上的一条街上,集中了数家移民咨询机构与律师事务所。
偷渡目的地一般是纽约。这个美国最大的城市,是长乐偷渡客们的应许之地,它象征财富、自由和自我实现的机会。
一位美国学者做过研究,为了到达美国,福建移民的足迹遍布全球42个国家。
最初的方式是坐船。这是所有的偷渡方式中最漫长和艰辛的一种,有人甚至死在了去美国的途中——1993年6月,一艘满载286名福州偷渡客的旧船“金色冒险号”在纽约近海搁浅,十名偷渡客溺水身亡。
二刘村的刘明达记得,九十年代,村里每家都有人偷渡。都是悄悄的,也不告别。过了几天,大家发现,又不见了一个人。
他也曾偷渡过三次。
第一次往北,用真护照进俄罗斯,再用假护照进乌克兰,翻越乌克兰与捷克边界的高山,进捷克。他们换成了韩国护照。因为护照上没有盖章,被捷克警方截下,在移民监里蹲了大半年。
第二次他们计划从南宁到越南,从越南转道泰国、墨西哥,最后进入美国。在越南海防市,蛇头间起了矛盾,争执不下,他们被关在民房里三个月,最后跳楼逃出来,仓皇回国。
他仍不死心。最后从香港直飞旧金山。这次飞机落地了。循例,人们会在登机后撕掉假护照。只要飞机落地,就算成功入境。
不巧的是,这是2001年9月,“9·11事件”刚发生,美国举国紧张,他再次被遣送。
回不来,也出不去
站稳脚跟后,偷渡客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律师,上移民法庭打官司。
美国法律规定,以任何方式进入美国的外国人,都有权申请政治庇护。如果成功,就将获得永久居留身份。
偷渡客们陈述的理由,随着国内时局发展而变化。比如计划生育、拆迁等。
潭头镇上,有专门做造假证据的人:找几个人制造一些场景,拍些照片,送上美国的移民法庭。
另一种拿到身份的方式,是和已经拥有“绿卡”的人假结婚。
小学时,李梦婷曾亲历一场荒谬的“婚礼”。她大姨和自己的老公“离婚”,再和自己的姨父(也就是李梦婷的姨公)结婚。
为了证明相爱,需要准备许多证据。比如情书,比如一份陈述双方如何相识、相知并决定结婚的说明。
他们穿着西装、婚纱,在酒店举办了婚礼。亲戚们也都衣着鲜亮,席间大家喝酒谈天,神色如常,还合了照。李梦婷指着姨公问,“我该叫他姨父还是姨公?”大家都说她傻。
“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可以好好喝酒呢?”后来她想明白了,因为见惯了,他们不是第一个假结婚,人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加假婚礼。
但不管方式如何繁多,最终拿到身份的都是少数人。
根据美国司法部的数据,2001年到2005年,美国共收到中国人政治庇护申请3万6千多宗,只有5259宗直接获批。
对于数目更大的,那些既没拿到身份也没挣到大钱的人来说,回家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故乡之于他们,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只有在故乡,他们在海外的辛劳,才能被充分肯定。衣锦还乡,是偷渡客们共有的目标。
二刘村一位村民说,他的发小出去二十多年,没拿到身份,过农历年时,朋友们都回国了,他一个人躲进屋里,伤心得号啕大哭。
林洁曾经问林温锋:我们不想出国,你拿到绿卡也没意义,为什么不回家呢?
林温锋回答,20多年,他早已习惯美国的生活,回国无法适应。作为男人,他没赚到钱,其实很没面子,与其被人看不起,还不如不回家。
也有中国的家人想去美国团聚。但现实情况是,由于长乐当地多年的偷渡史,以及部分人的入境后非法滞留,如今长乐人办赴美签证的通过率极低。
偷渡之风仍未停止
尽管见了这么多离散的故事,但如今长乐的偷渡之风仍未停止。
市公安局边上的一条街上,集中了数家移民咨询机构与律师事务所。
12月9日,在一家名为“丽华姐华人咨询”店内,服务员告诉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现在还可以做政治庇护,他们负责将客户送入美国。到美国后,他们会给客户某位律师的联系方式,“他会把你带上庭,帮你打官司。理由充分的话,百分百都能给你一个身份。”
更大更隐秘的偷渡网络,则无法通过公开渠道查询。蛇头的电话,只在村中熟人间流动。
那位从业十几年的长乐本地蛇头说,当地的蛇头体系严密,他上面有中蛇头,中蛇头上面有大蛇头。今年国内经济形势不好,每个月,他们都要送好几批人到美国。
这位蛇头说,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偷渡成功后,他们将收取每位偷渡客四十五万的费用,不成功则不收费。
这两年他们走得比较多的路线,是从国内辗转到墨西哥,再从墨、美边境潜入美国。但美国对此心知肚明,巡查也更严格,所以不排除会更改入境线路。
偷渡成功后,村中习俗是家里要放鞭炮,还要请闽剧班子在祠堂里唱一场戏。
每当鞭炮声响起,大家就知道,又有一个人抵达了目的地。
此地的人对“新大陆”依然向往,身在纽约的人却盼着归期。
最近和父亲视频时,郑晨曦明显觉得他老了,前额已经有些秃了,也微微发福了,一笑,露出双下巴。
长大之后,她有一次回老家,翻到父亲从国外寄回来的家信。字很飘逸,甚是好看。信里提到,他偷渡一年半才到美国,一路惊险。他还问,女儿是不是会走路了?语句间都是情意,承诺一定要给母女俩好的生活。
那一刻,她终于原谅了父亲,也与多年来自卑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她姑姑拿到了公民身份,父亲于是申请了以亲属团聚的名义获得绿卡,排队已经排了九年,迄今还在等待批准。
但郑晨曦更愿意去设想拿到身份之后的事。父亲会立即回国,回来一家人马上去游山玩水。以前没能给彼此的陪伴,能补多少补多少。
24岁的林洁,仍会反复咀嚼和想象,如果有一天父亲回国,父女在机场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叫爸爸,要怎么叫出口。
她打算明年结婚。她是基督徒,梦想中的婚礼要在教堂里,金钟轻摇,鲜花铺地,结婚进行曲奏响时,她身披白纱,挽着父亲的手,走向地毯的另一端。圣台前,父亲把她的手交到她丈夫手中,两人许下共度一生的誓愿。
但这次,如过去的23年一样,林温锋怕是又要缺席了。